甘南玛曲,平均海拔3800多米,黄河在此蜿蜒出一道壮美的弯弧。
55年前,一位上海医学生响应“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”的号召,将一生托付给这片草原。他用仁心仁术,为万千牧民治过病。2024年10月,80岁的王万青溘然长逝。
他的离去,牵动整个玛曲草原。媒体追忆,各界哀悼。一个和煦午后,我聆听他的老同学、复旦大学上海医学院原党委书记彭裕文,完整讲述草原“曼巴”(藏语,意为“医生”)王万青扎根奉献的故事。随后,我与甘肃分社同事共同采写了报道——《追记草原“曼巴”王万青》。
斯人已逝,精神长存。今年暑期,我与28名复旦上医师生踏上玛曲草原,追寻王万青的足迹……
追寻:草原深处的足迹
清晨自上海虹桥启程,辗转成都飞抵甘南夏河,抵达已是傍晚。距目的地玛曲,尚有3小时车程。7月牧草丰茂,迥异于都市的景色稍解旅途疲惫。不知当年王万青初踏甘南,是否也有此心境。
正思忖间,王加辉已接过行李。他是王万青幼子,身形高挑如父,黝黑面庞衬着明亮双眼,热情中带着草原男儿的拘谨。
看着窗外风景,听王加辉介绍起这片土地:甘肃西南,青藏高原东端。藏语“玛曲”意为黄河。在这万顷草原上,黄河蜿蜒曲折,勾勒出九曲第一弯……
我摇下车窗,拍摄随处可见的牦牛和黑色毛毡帐篷。王加辉说,那些帐篷由牦牛皮制成。玛曲受限于地理条件与环保要求,工业、服务业占比小,畜牧业是支柱,牧民四季逐草而居,与牛羊为伴。
牧民分散的居所,给王加辉的健教工作带来挑战。“草原太大,居所不定,走访费力耗时。”所幸近年通信与交通改善,信息传递便捷许多。“比起父亲那时,条件已好太多。过去牧民生病,家属快马到镇上报信至少半天。父亲备好药品工具,再骑马赶去,一来一回,病人见到医生至少一天。”
王加辉说,父亲骑马出诊的背影是他儿时最深刻的记忆:那时阿万仓乡(现镇)卫生院仅王万青和妻子凯嫪两位医生。年幼的王加辉无人照料,常随父母出诊。“每次牵三匹马:父亲一匹,母亲背我一匹,一匹驮物资。看完病常至傍晚,便留宿牧民家。”那是他最快乐的时光——看草原、与伙伴玩耍、尝牧民饭菜。“直到我上了学,卫生院也有了摩托和拖拉机,这样的日子才结束。”
或许是见多了父亲的辛苦,王加辉坦言儿时的自己并未对医学产生浓厚的兴趣。父亲奔忙的身影虽伟岸,但一人之力能改变的,似乎微不足道。
“可他犟得很,坚信能改变。有人推荐他去卫生部门当领导,他不肯,说只想做一名医生,治病救人。”王加辉说。
王万青的儿子王团胜和王加辉在山顶远眺玛曲县城。(除署名外组图均为新华社记者 袁全摄)
传奇:手电筒下的生命之光
抵达玛曲首夜,高原反应令我头痛难眠,便倚靠床头吸氧缓解。
恍惚想起彭裕文讲述王万青初到玛曲的情形:无电无自来水,取暖烧牛粪,卫生院仅一间土坯房。高海拔导致饭菜难熟,日常只有青稞、白菜、萝卜。夜晚,王万青睡在乡政府库房,伴着高原反应与风声入眠……
最难的还是当地的医疗条件,缺医少药是卫生院的常态。牧民一般小病不愿去治,加上对这个新来的医生不了解,王万青到了阿万仓一个多星期后,才有人找他看病。
然而,一场在极端条件下成功的外科手术,让王万青成了这片高原最值得信赖的医生。
驱车从玛曲县城来到阿万仓镇,镇卫生院院长其军才让热情接待了我们。在当地基层服务20余年,他虽然未曾与王万青共事过,但他与王万青一样都曾经历过当地医疗资源匮乏的年代。
说起王万青那次手术,其军才让向我们介绍了一位特别的“客人”。他虽已到中年,但这里的人们还是习惯叫他“小南美”,因为王万青救治他时,他只有10岁。得知博医团来访,他早早骑摩托赶来。
“小南美”向博医团讲述王万青救治自己的经历。左边为王万青的小儿子王加辉。
1984年9月,放牧的小南美被牛角顶穿肚子,送至卫生院时心跳微弱,命悬一线。转院需行百余里,翻越4000米高山,涉7道无桥之河。情势危急,王万青决定就地手术。
当时,乡卫生院加上凯嫪,就只有4个人。王万青召开紧急会议后连夜准备。上级刚配发汽油发电机和外科器械箱。无手术台,便拼起两张办公桌。王万青发动发电机,用手电筒和灯泡营造“无影灯”。
剪开伤口扩张探查,小南美是幸运的——牛角再偏一厘米伤及胆囊,稍深则捅入肝脏。王万青切除了84厘米坏死的肠管。棘手的是仅有单一规格缝合线,他凭借细腻的打结手法,小心掌控松紧度。
讲到这里,小南美掀起自己的衣角,肚子上碗口大的疤痕赫然,无声地诉说着当年那场惊心动魄的生命救援。
手术成功,草原沸腾。一位“曼巴”打着手电救回垂危的小生命,在玛曲乃至甘南前所未有。术后第12天,甘肃省卫生厅特批8000元奖励。卫生院用这笔钱购置了第一台拖拉机、第一辆摩托车和两部小风力发电机。
回响:铁皮房里的多彩人生
王万青是牧民心中的“好曼巴”,是藏族妻子凯嫪的忠诚伴侣,是4个孩子的好父亲。然而,熟悉他的人知道,这些标签远非全部。
次日清晨,博医团探望王万青家属。院落右侧是二层小楼。左侧院墙边,一座铁皮房是他生前最后的居所。凯嫪与儿女们献上哈达,以酥油茶、水果、手抓羊肉热情相迎。客厅里坐满了人。
复旦大学上海医学院党委书记袁正宏关切询问凯嫪近况。凯嫪眼眶湿润:“他总念母校,说是在草原坚持下去的力量。”王万青对母校感情深厚,夫妻俩多次重返上医。他生前叮嘱,其行医生涯物品可捐赠激励后人。长子王团胜已将这些“珍宝”整理于铁皮房内。
博医团一行看望王万青的家人。
打开铁皮房的门,昏暗的灯光下,草原“曼巴”的传奇人生在王团胜的讲述下徐徐展开:
他是学者,书籍是王万青留下最多的东西。
夜深人静,他常翻阅从上海带回的专业书籍。书架一角,一套红色俄文原版《医学百科全书》格外醒目。凭着一点俄文基础和毅力,他翻译了这本十余万字的巨著,以此“笨功夫”精进医术。一有机会,他就扎进医院分析病历、撰写论文,他认为“草原医生不可对本地病情一团漆黑”。
他是画家,绘画是他记录生活的独有方式。
铁皮房内的一面墙展示着王万青生前的画作《我在黄河第一湾》——三册共150张手绘的连环画。泛黄的纸页上,灵动的笔触、简洁的配文,描绘着独属于他的人生剧本:抢救肺水肿病人、新生儿、窒息病人;骑摩托车与藏獒惊险周旋:“打预防针途中,被群獒包围。妻子大喊:‘往前开,不要停!’我不停轰油门、换挡,但就是冲不出去。最后时刻,牧民跑来,我们得救,‘你们在玩命。20多条凶猛的藏獒啊!’”
博医团成员任宇辰翻看王万青生前的藏书。
他是诗人,对事业和爱情他常怀有浪漫主义情怀。
对高寒多变的气候、辽阔草原,他填词:“黄河首曲九百里,茫茫草原天地宽。”面对艰苦,他说:“人生航程坎坷,重在无怨无悔。”感怀世事,他吟诵:“东边日出西边雨,道是无晴却有晴。”年届古稀,他哼唱俄罗斯民歌。对爱人凯嫪,他感念至深:一次出诊被藏獒围攻坠马,醒来时凯嫪已在身边,“她在远处哭了……斥责牧民:‘为何不拴獒!’……我感动:竟有人为我痛哭!……她来过几次,有点羞涩。我对她说:‘只要见窗开着,我一定在。’”
王万青在画中描写自己一次出诊坠马的经历。(受访单位供图)
传承:曼巴精神的星火
辞别时,王团胜攥着袁正宏书记的手,声音哽咽:“你们身上有亲人的感觉,看到你们,我仿佛又看到了父亲。谢谢侬!”说完,憨厚地笑了。
的确,这支医疗队伍身上有太多王万青的影子。
随后几日,博医团迎来核心任务——义诊。7月14日至16日,在玛曲县医院启动义诊,联合当地医护开展诊疗,并赴阿万仓镇送医入户。
复旦大学附属眼耳鼻喉科医院耳鼻喉科主任医师何培杰在义诊。
义诊结束,一场关于王万青的座谈在玛曲县委大院举行。
会上,王团胜代表家人致谢:“父亲曾说,救死扶伤和民族团结是他的初心使命,要为草原人民健康贡献到心脏停止跳动。”当提及父亲遗愿是将骨骼捐给玛曲县医院教学时,复旦大学附属华山医院风湿科主任医师、常务副主任万伟国泣不成声,不断擦拭泪水。这一刻,两位医者之心跨越时空,深刻共鸣。
赴玛曲前,我曾有疑问:王万青走后,人们会否想念?多年后,有几人记得?玛曲医疗条件未来能否改善?
义诊日,我遇到一位女士带着孩子前来就诊。我指着县医院门口的宣传板问她:“您知道王万青医生吗?”她毫不犹豫地回答:“当然知道!他是一位非常伟大的医生,他来自上海,把一生都奉献给了玛曲草原。”
那一刻,我心中有了清晰而温暖的答案。